不知不覺外公過世竟已經過了一年，去年此時接到電話消息，我當下完全無法反應，人啊，如果家人病榻在醫院，多少心裡還會有些心理準備，但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，最難捨得的，就是沒有機會好好說再見，在睡夢中過世的外公，所有家人沒有來得及跟他說再見。
外公過世當晚，我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去奔喪，因為隔天我還有一個董事長專訪得去，向來被外公教導應該要對工作負責的我，還是選擇把工作做好。我忘了那一天晚上，我到底是怎樣哭到睡著，或許也沒睡著。
隔天一早，就化妝準備出門採訪，所謂的專業，就應該是情緒擺在另外一邊，我不能說我專業，但在那個專訪裡，董事長還說，欸你看起來心情不錯，我聽說你前天剛從樓梯上摔下來，現在看起來可以笑了，問的問題也挺專業的，很好啊，我這邊正好缺特助，你要來嗎。
我笑了笑，當下心裡想「難不成我要跟您說，我家死人了嘛。」董事長送我到電梯門口，電梯關上那瞬間，我的眼淚啪啪的掉下來，不誇張，我真的一秒轉變情緒，電梯到一樓要換回我的證件時，我哭到一樓警衛問我發生甚麼事情，大概一分鐘前，董事長還跟我有說有笑。
這些年來的記者生涯的訓練，所有事情被逼著都要又快又急又準確，連情緒都要壓的很裡面，採訪完我趕著坐高鐵回南部守喪，我忘記我是怎樣坐上車，我甚至已經忘記我怎麼捱著那兩天前剛從樓梯上摔下來的腳傷，一路奔馳。
我這一年，從未提起我自己的傷口，我從未說起，我後悔我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家奔喪，報社人才濟濟，有缺我一個人去專訪嘛？但我的外公只有一個，這件事情後來成為我心裡很大很大的傷口，有這麼一大段時間，我甚至質疑我自己，我到底幹記者這行要幹嘛？得不到應有的社會地位，換取一切到底值得些什麼？
仔細想想，我當記者以來，最忠實的觀眾就是我外公，那個看著我寫的新聞驕傲到不行，跟親朋好友說，我外孫女在當記者啦〜的眼神我都還在記得，沒了中時讀者，我幹記者這行是要幹嘛呢。
這一年來，我甚至想說我乾脆把工作辭了，回去繼承家業了吧。
我想，所謂的法會，應該就是在安撫在世人的，而非在幫已故親人做功德的，那些叫你跪阿、拜阿、哭阿的畫面，有那麼一瞬間，我忽然覺得好荒謬，差點冷笑了出來，想起我阿公後半輩子不信這些，他為人正直、善良、敦厚，大概是我這輩子遇過見過最好、最棒、最優秀的創業家跟男人，我想他這辛苦了一輩子，被欺負了一輩子也不曾怨言過的人，死後即使不做啥法會的，應該也可以去菩薩身邊了吧。
不是很相信鬼神的我，在外公過世頭幾天，我卻發自內心很信，因為我得相信有鬼神，我發自內心想要引渡外公而所念的每一句經文，才會有意義，才不是只是對著空氣講話，但我守喪階段卻從來沒有夢過他。
但在他過世後，師公做七、二七有的沒有的，我想他如果在世，應該也捨不得後輩花這些錢，辦完阿公喪事後，我赫然發現，葬儀業真的是一個高毛利率的產業，小小葬儀社價格沒有透明化，甚麼都要加錢，錢錢錢加上去，夯不啷噹花的錢，讓我瞬間想說，原來阿，人連過世後要有尊嚴，還是得面臨這些銅臭味。
想想，也極度荒謬，這些我們看不見的，未知的，竟成為家人過世之後，能給予我們心靈最大的慰藉，我得逼我自己相信世界上有另外一個空間，才能安慰自己，或許外公在那世界過得很好，好到你捨不得再去掛念他。
愛書成癡的我，那陣子發狂的研究所有的佛學、禪學、心理學及哲學，老莊思想看了好幾次，我仍然沒辦法看開，於是我終於受不了，我寫了一封求救信給我的大學哲學系教授，我說我真的快死了，快崩潰了，我沒辦法面對我自己，我沒辦法處理我第一時間沒趕回家，卻選擇去專訪，但我公司也沒有看重我，這種無限迴圈的傷心，其實我那時沒辦法處理。
我的老教授隔天馬上打電話給我，精通命理的他，並沒有用算命還是甚麼的安慰我，老教授只說，妳想想，人生這麼苦，活著這麼累，死了不是正好解脫嘛？妳雖是老師最優秀的學生之一，但連老師我本人都看不透老莊了，我媽媽過世好幾年，我年紀一大把了也沒辦法釋懷了，妳年紀輕輕怎能看得懂，人啊人啊，花謝了不是謝了，是花已經開過了。
在那瞬間我崩潰大哭，哭到完全沒有辦法收拾情緒，妳終於明白，妳累積的情緒跟對自己的不滿，需要發洩，我完全無法理解，我幾乎花了我所有精力在工作上，為什麼我似乎得不到我要的，哭完後，我想了好久好久，就選擇辭職了。
我忘記我是怎樣顫抖的寄出我的辭職信，那個得來不易的舞台，要放棄多少有點掙扎，喔不，其實是很掙扎，但當我寄出的那瞬間，我竟有一種塵土歸根的感覺，我長官請我回去跟他面談時，我終於在我長官面前大哭，我哭著說，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，當時候選擇的是去董事長專訪，不是報社的問題，是我自己的問題。
我忘了我哭多久，我也忘記那段對話如何結束，我甚至後來選擇不去聽那些關於我的流言蜚語，於是這一年裡面，我幾乎成了皮笑肉不笑的狀態，我也幾乎感覺不到愛，我不知道愛是甚麼，我不懂得付出，為什麼我要付出，我付出我的一切給了我的工作，但最後我得到了甚麼。
人生這麼苦，活著這麼累，他們說要好好活著，已故的親人才會放心的離開，這句話真的是打中我的心，所以人啊，何不自私一點？你不喜歡我，好吧，那我也不再像以往一樣拼命去討好你，你不看重我的工作能力？好吧，我知道我自己盡力了，也努力改善了，如果你依舊覺得我很弱，那我走吧，我讓你可以去找一個你更滿意的記者，你別折磨我，我也不會占著位子不走。
以前聽到別人的流言耳語跟批評，可能轉身過後就哭了，現在聽到，瞬間選擇戴上耳機，假裝沒聽見或許也是一種成長吧，傷口才不會變好，只會慢慢癒合，順便帶著傷疤而已。
視而不見自己的痛，是因為我知道，我不能哭喪著臉，貌似全世界都欠我一樣，即使那內心脆弱的自己，渴望的是有誰能夠抱著我，跟我說沒事，不要擔心，我也懂得妳的痛。
痛在那些最後竟無法好好說再見的一瞬間。
而那一瞬間，竟是永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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